復照青苔上

鹿柴

[唐]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晚年在終南山下購置輞川(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南)別業。輞川有勝景二十處,其與友人逐處作詩二十首,《鹿柴》第五。

秋山夕照,空寂山林不見人,遠處山谷又傳來人語聲。夕陽斜射入深林,復照在青苔上。

一幅夕照幽山圖景,只聞人聲不見人影。空山無人之靜,空谷傳音更襯山空夜靜。詩文平常,一字一句,寫實與直感結合,展現空山密林的靜謐與清冷;被枝幹茂葉分割的縷縷斜暉潛入深林,明晦相間,又照在潮濕綠苔。

全詩透過觀聽結合、視覺導引,由遠及近、從靜折動,給我們展示了田園山水的恬淡空靈,返景照拂下的青苔生生不息。詩人不沾塵俗,物我神遇,空無清凈,超越司空見慣景象的價值審美,禪意感受自然近乎永恒存在的原我生命本體。

同時,渾圓世界靈光朗照、清麗澄明,情與景合、探幽觀微,斜暉折射變化暗示光陰流逝,恬淡悠閑最終定格的理想幽僻棲居之所。(文/王宜楷)

惠崇春江晚景

【北宋】蘇軾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惠崇(亦為慧崇):福建建陽僧,宋初九僧之一,能詩能畫。《春江晚景》是惠崇所作畫名,共兩幅,一幅是鴨戲圖,一幅是飛雁圖。錢鍾書《宋詩選註》中為「曉景」。諸多註本,有用「曉景」、有用「晚景」,此從《東坡全集》及清以前註本用「晚景」。這詩是作者元豐八年春天在靖江欲南返時江邊情景的寫照。

詩的首句「竹外桃花三兩枝」,隔著疏落的翠竹望去,幾枝桃花搖曳身姿。桃竹相襯,紅綠掩映,春意格外惹人喜愛。這雖然只是簡單一句,卻透出很多信息。首先,它顯示出竹林的稀疏,要是細密,就無法見到桃花了。其次,它表明季節,點出了一個「早」字。春寒剛過,還不是桃花怒放之時,但春天的無限生機和潛力,已經透露出來。

詩的第二句「春江水暖鴨先知」,視覺由遠及近,即從江岸到江面。江上春水蕩漾,好動的鴨子在江水中嬉戲遊玩。「鴨先知」側面說明春江水還略帶寒意,因而別的動物都還沒有敏感到春天的來臨,這就與首句中的桃花「三兩枝」相呼應,表明早春時節。這句詩化用了唐人詩句:孟郊「何物最先知?虛虛草爭出」(《春雨後》),杜牧(一作許渾)「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徑香寒蜂未知」(《初春舟次》)。蘇軾學古而不泥,前人詩句的造意,加上自己觀察的積累,熔煉成這一佳句。「鴨知水暖」這種訴之於感覺和想像的事物,畫面是難以傳達的,詩人卻通過設身處地的體會,在詩中表達出來。緣情體物又移情於物,江中自由嬉戲的鴨子最先感受到春水溫度的回升,用觸覺印象「暖」補充畫中春水瀲灩的視覺印象。鴨之所以能「先知春江水暖」是因為它們長年生活在水中,只要江水不結冰,它總要跳下去鳧水嬉戲。因此,首先知道春江水溫變化的自然就是這些與水有著密切關係的鴨子。這就說明:凡事都要親歷其境,才會有真實的感受。這句詩不僅反映了詩人對自然的入微觀察,還凝聚了詩人對生活的哲理思索。鴨下水而知春江暖,可與「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相媲美,具有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道理。

詩的三四兩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兩句詩仍然緊扣「早春」來進行描寫,那滿地蔞蒿、短短的蘆芽,黃綠相間、艷麗迷人,呈現出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榮的景象。「河豚欲上」借河豚只在春江水暖時才往上遊的特徵,進一步突出一個「春」字,本是畫面所無,也是畫筆難到的,可是詩人卻成功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給整個畫面註入了春天的氣息和生命的活力。蘇軾的學生張耒在《明道雜誌》中也記載長江一帶土人食河豚,「但用蔞蒿、荻筍即蘆芽、菘菜三物」烹煮,認為這三樣與河豚最適宜搭配。由此可見,蘇軾的聯想是有根有據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詩意之妙,也有賴於此。畫面雖未描寫河豚的動向,但詩人卻從蔞蒿叢生、蘆葦吐芽推測而知「河豚欲上」,從而畫出海豚在春江水發時沿江上行的形象,用想像得出的虛境補充了實境。蘇軾就是通過這樣的筆墨,把無聲的、靜止的畫面,轉化為有聲的、活動的詩境。在蘇軾眼裡,這幅畫已經不再是畫框之內平面的、靜止的紙上圖景,而是以內在的深邃體會和精微的細膩觀察給人以生態感。前者如畫,後者逼真,兩者混同,不知何者為畫境,何者為真景。詩人的藝術聯想拓寬了繪畫所表現的視覺之外的天地,使詩情、畫意得到了完美的結合。

這一首詩成功地寫出了早春時節的春江景色,蘇軾以其細緻、敏銳的感受,捕捉住季節轉換時的景物特徵,抒發對早春的喜悅和禮讚之情。全詩春意濃郁、生機蓬勃,給人以清新,舒暢之感。詩人蘇軾提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卷五《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在他的這首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中得到了很好的驗證。(網絡資料匯編)

三衢道中

[宋代]曾幾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

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詩寫初夏時寧靜的景色和詩人山行時輕鬆愉快的心情。

這是一首紀行詩,全詩明快自然,極富有生活韻味。寫詩人行於三衢山道中的見聞感受。首句點明此行的時間,「梅子黃時」正是江南梅雨時節(黃梅天),難得有這樣「日日晴」的好天氣,因此詩人的心情自然也為之一爽,遊興愈濃。詩人乘輕舟泛溪而行,溪盡而興不盡,於是舍舟登岸,山路步行。一個「卻」字,道出了他高漲的遊興。三四句緊承「山行」,寫綠樹蔭濃,爽靜宜人,更有黃鸝啼鳴,幽韻悅耳,渲染出詩人舒暢愉悅的情懷。「來時路」將此行悄然過渡到歸程,「添得」二字則暗示出行歸而興致猶濃,故能註意到歸途有黃鸝助興,由此可見出此作構思之機巧、剪裁之精當。

作者將一次平平常常的行程,寫得錯落有致,平中見奇,不僅寫出了初夏的宜人風光,而且詩人的愉悅情狀也栩栩如生,讓人領略到平的意趣。

詩還有個特點,就是通過對比融入感情。詩將往年陰雨連綿的黃梅天與眼下的晴朗對比;將來時的綠樹及山林的幽靜與眼前的綠樹與黃鶯叫聲對比,於是產生了起伏,引出了新意。全詩又全用景語,渾然天成,描繪了浙西山區初夏的秀麗景色;雖然沒有鋪寫自己的感情,卻在景物的描繪中鍥入了自己愉快歡悅的心情。

曾幾雖然是江西詩派的一員,但這首絕句寫得清新流暢,沒有江西詩派生吞活剝、拗折詰屈的弊病。他的學生陸遊就專學這種,蔚成大家。(網絡資料匯編)

涼州詞:征人置生死於度外的慷慨又不乏悲涼

《涼州詞》

[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涼州詞又稱涼州曲,唐代樂府曲名,多用於歌唱涼州一帶邊塞生活或軍旅景況。

「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夜光杯(白玉雕琢而成的名貴飲酒器皿,薄如蟬翼,置酒於杯,月照而亮。傳說周穆王探訪西王母時,其用夜光杯款待他以示歡迎)皆為西涼自產珍寶,兩者並用,詩人首先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異域情調的軍帳宴飲場景。

在邊患嚴重、交戰頻繁的甘肅河西地區軍帳內,將官們正端著盛有紫紅色葡萄酒的夜光杯飲樂。至於飲者幾人,他們推杯換盞多長時間、共飲了多少美酒,詩句只字未提。

異域身客,戍邊有責,將官們豪飲似乎不太可能。作為常年飲酒之人,筆者認為將官們在此情勢下極有可能端著美酒寶杯細細端詳、品玩小酌。「醉翁之意不在酒」,「葡萄美酒夜光杯」給人的感覺是一種溫馨的軍筵環境構畫,意在突出將官們在艱苦軍旅生活中的借酒自洽。

如果讀者真要追究將官們喝了酒還是未喝酒?這真是一個問題。

「欲飲琵琶馬上催」。將官們正在靜賞美酒寶杯,「馬上琵琶聲催」又讓軍筵氣氛緊張了起來。一靜一動、一慢一快,飲酒作樂與滾鞍上馬出征構成鮮明對比,將官們心理節奏亦出現強烈變化。

時間緊迫,將官們面臨艱難決擇。

飲還是不飲?

詩人用了「欲飲」。

琵琶緊催,軍隊要立刻出發,可是美酒寶杯仍在我手。美酒一下肚,醉醺醺的人怎麽能馳騁沙場?放下已到嘴邊的酒杯,美酒豈不浪費可惜?既然美酒在杯,那有不讓人喝的道理。「欲飲」二字細膩發散了將官的神情形。軍樂聲起,飲還是不飲?將官們一定有過猶豫、遲疑等內心沖突,短暫的對視停杯。

有人說琵琶可能不為軍樂,而是帳筵作樂之助興,凸顯將官們聲色犬馬的奢華享樂氛圍。筆者私以為琵琶若為歌舞藝人奏樂,其與品玩美酒寶杯之柔昏氣氛不諧。再者,「欲飲、琵琶、馬上催」若斷句理解,場景畫面明顯不暢,其只可能是戰事緊急,在馬上彈奏琵琶的騎兵樂隊穿梭於帳外。或許還有人說琵琶怎能如沖鋒號催促行軍?《十面埋伏》不也勾勒出激烈氣氛的古戰場弦音麽。

將官們最終手執酒杯一飲而盡,昂首闊步走出帳幕。「醉臥沙場君莫笑」,詩人將殘酷戰爭與沈重生死的話題寫得非常輕松諧謔,大家似乎開著玩笑,如果我戰死沙場,兄弟們不要悲傷,權當我酒力甚微,且用「醉臥」奇想以對,諸君切莫見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戰爭殘酷,自古有幾人能夠毫發無傷、全身而退?這句概括性結語視死如歸,豪放慷慨,也透露出一縷悲涼。

這首邊塞詩描繪了將官們在戰事瞬息萬變環境下飲酒作樂的復雜心態,麻木征人置生死於度外的慷慨、面對死亡的從容自若又不乏悲涼。同時,異域風情淺淡的美好,亦有征人對戰爭無言控訴。

王士禎認為它是「氣格俱佳,盛唐絕作」。(文/王宜楷)

西澗春潮中的心態投影

滁州西澗

[唐]韋應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唐代詩人韋應物出生於貴胄之家,一生歷經玄宗、肅宗、代宗等帝王執政,唐王朝由盛變衰、社會動蕩不安。韋應物十五歲當上唐玄宗的禦前侍衛,蠻橫驕縱;其在安史之亂中感受到民間疾苦,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無奈誌向不得伸,多次退隱不仕又無法擺脫生計羈絆。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韋應物出任滁州(今安徽滁州)刺史,其喜愛清幽自在,經常獨步郊外,此詩是他遊覽滁州西澗所作的一首寫景七絕。

滁州西澗何在?人們至今爭論不休。北宋歐陽修慕名找尋不得其蹤,時不久遠,西澗為何不存?故疑滁城之西為半山而無澗。另有韋應物所作《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證西澗之存,還有飛瀑直下,韋公同友歡聚於此,寄情山水。有學者考據,滁城之西,半山諸泉順山下西,匯聚成河,俗名上馬河,宋時淤塞。

也罷。實景雖無可追,情趣仍猶在。滁州西澗就算是一條無名小河,那又何妨?

滁州西澗緩緩順山形而下,澗邊幽幽春草茁壯茂密,生機盎然惹人憐愛;澗邊雜樹深枝中有黃鸝鳴叫。「澗邊幽草」到「深樹鸝鳴」,由下而上描繪了一幅別致的澗岸風景,同時再以「鳥鳴山更幽」之法以動喻靜,讓畫面更加空幽寂深、清明生動。

「春潮帶雨晚來急」,詩人筆峰婉曲回環,閑靜畫面又是另一番景象。日暮時分,徜徉在澗邊的韋公,忽遇狂風大作、大雨將至。其或置身於亭靜賞?詩人從閑適空寂的場景忽然轉入此中來,心境會如何呢?我們平日面對風雨欲來之勢,是靜觀春雨潤物淋漓,還是置身於潮聲雨聲中的荒野空寂。

春潮翻湧,晚雨匯急。

詩人復「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河裏,郊野人稀的渡口只有一只空船被風推浪卷、淒清橫浮在水中。

滁州西澗展示了一幅荒郊風物的空寂圖景。詩人將獨憐幽草的自然生長、潮急雨驟中的小舟浮遊融入其中,郁郁不得誌者的復雜心態不露痕跡。一份蕭瑟幽冷的自然野趣投影出了另一份人生野趣的暢望。(文/王宜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