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川田家》:生活在別處的表象摹寫

王維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田園生活的詩意寫照

這首《渭川田家》被認為是王維田園詩的代表作。第一聯「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是從《詩經·君子於役》中「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一句變化而來,首先點出時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為什麽要寫這個時間的田園鄉村呢?王維是一個回歸意識特別強烈的詩人,這個時間點方能展現出歸家的場景,而在古人眼中,夕陽西下本身也被看作運行了一天的太陽之憩息。「斜光」又作「斜陽」,我覺得「斜光」優於「斜陽」,因為夕陽余光映照墟落,就仿佛油畫,攝影或電影鏡頭中打的一束光,給人和物鍍上一層橘紅色,將他們籠罩在美妙的光與影中成為一個完整的整體。

詩人遙矚牛羊逐漸沒入深巷,而小巷旁邊正有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在等候牧童的歸來。此時,從村子外面的麥地裏傳來野雞的鳴叫聲,這也是因為麥苗已經長得高到足以給它們予掩護了;屋子周圍桑樹上的葉子也越來越稀少了,想來蠶寶寶也該結繭了吧。

在返回村子的田間小路上,有三三兩兩扛著鋤頭的農夫正站在那裏親切地交流著,似乎在預測著小麥的收成。

這是多麽美麗,詩意,淳樸,溫馨的田園生活場景啊。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動物之間,人與人之間,一切都是那麽的和諧美好。對處身官場權力鬥爭和名利爭奪場域中的詩人來講,這一切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於是詩人感慨:真是羨慕田園生活的悠閑自在啊,連我都禁不住要惆悵地吟唱「式微,式微,胡不歸」這樣的歸隱之歌了。

回避生存真相的蒼白美學

以王摩詰之絕頂才華,無論寫什麽題材,其美學水準肯定都遠在一般詩人之上。然而這幅被生活在別處的王維詩意化了的田園場景具有生存論的真實性嗎?如果田園生活那麽美好,詩人們都應該毫不猶豫地去官歸隱,拿起鋤頭做農民了。又怎麽會總是停留在羨慕,惆悵卻不行動的狀態呢!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七歲就開始參與收割稻谷的勞動,對我來說,田園生活從來沒有任何詩意可言,而只有貧窮饑餓和日曬雨淋的艱辛勞作記憶,在我上中學之後,想的就是如何通過讀書考中專大學離開農村。

所以如果仔細揣摩,你會發現王維和農民及田園生活都是極其隔膜的。他只是一個矜持的旁觀者,與農夫們從來不交一言,也從未走進農民們的真實生存感受。不過正像王維身處官場卻幾乎從不直接書寫他對官場黑暗和勾心鬥角的感受一樣,他的田園詩也不過是膚淺地描寫了表象。農民生活的貧窮,勞作的艱辛,官府的欺壓和稅役盤剝,農村生活的凡庸和無意義感都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他不願意面對這些真實卻沈重,痛苦而缺乏詩意和美學意義的生存真相,與李白杜甫相比,他的心靈是敏感而脆弱的。他的詩歌寫作和禪修都有一個核心目的,不是正視而是要回避政治和生活的黑暗和殘酷,不是直面心靈的沖突而是要達到內心的平靜與和諧。所以王維從來是分裂的,這種分裂和對真相的回避也是王維雖然天分極高卻無法如李白杜甫一樣偉大的根本原因,他們之間的差距跟才華無關,而跟心靈高度有關。

這種對生存論意義上真相的回避使得王維的田園詩雖然唯美,卻膚淺蒼白而缺乏力量。與王維相比,孟浩然雖然也沒有化身農民,至少走進了田家與友人把酒話桑麻,因此作為田園詩人的孟浩然要比王維高一籌,雖然作為山水詩人的他要比王維遜色。

只有一個陶淵明

如果縱覽中國的田園詩歌史和田園詩人,我們會發現,如陶淵明那般為了捍衛精神的本真和自由而不畏農民生活的貧窮,毅然決然地作為一個農民歸隱田園的人是極其罕見的,他親自下田種地,用艱辛的勞作來擔負起自己的物質生存,從而構建起生命與田園大地的生存論關聯,並捍衛了自身的統一和完整性,從而才能真正如荷爾德林所說:「劬勞辛苦,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是王維和範成大輩永遠比不上陶淵明的地方。

王維之雖討厭奉迎應酬和勾心鬥角,厭惡官員存在的非本真態卻仍留戀官場,如果說早年尚有政治理想,還有作為長子需要承擔家業重振的重任等因素的話,那麽晚年王維對官場的留戀主要就是對優厚俸祿的貪戀了。王維喜歡過藝術化的詩意生活,然而精致生活是需要雄厚物質基礎的。可以想象,輞川別業絕不會如杜甫的草堂一般寒酸。何況,對四體不勤,身體孱弱的王維來講,體力勞作是多麽可怕的事情。(范美忠賞析)

唐代•杜甫《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杜甫自父親去世後,就斷了經濟來源。於是他結束了浪遊生活,到長安考進士,謀求做官。然而進士既未考中,當官也沒有機會,京漂十年,生計卻無著落。安史亂後,他及家人為躲避戰亂又四處遷移。後來雖然獲得一個拾遺的小官,很快又被皇帝厭棄而外放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樣的小公務員職位薪水微薄,工作繁重,杜甫感到苦不堪言。正巧唐軍又經歷了鄴城戰役的慘敗,洛陽和長安兩京再度受到威脅,加以關中大饑。這個心憂天下的人,終於不得不用所有的心力來憂自己及家人的生存。於是為了活命,杜甫流亡秦州,同谷,最後不得不很不情願地翻山越嶺而入蜀。真可謂饑寒交迫,席不暇暖。

長期處在朝不保夕,居無定所的焦慮緊張狀態,對一個人身體精神都是巨大的煎熬和折磨。這個關懷蒼生而又生存能力低下的詩人,自身其實就是最被需要關懷的對象。終於,他來到了成都,相對於安史之亂主戰場的關中和中原地帶,蜀地相對安寧,成都平原以它的富庶和溫暖給了這個流浪受難的詩人苦難後半生中難得的幸福安閑時光。

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這首詩中透露出的此前從未出現過的和諧,日常和自足。

到成都後,在友人的資助下,杜甫在成都西南郊的浣花溪畔蓋起了一座草堂,這座茅草棚棚是寒酸的,但終歸暫時有了自己的窩。雖然友人彭州刺史高適的接濟並不總是那麽及時,但溫飽問題總算解決了。這種受到庇護的滿足感通過第一句詩「清江一曲抱村流」中的「抱」字體現了出來,浣花溪在此拐了一個彎,繞村而過,仿佛母親的胳膊抱著一個孩子一般環繞著村莊,也給了詩人予家園的安全感和呵護。

這個時候的杜甫既絕了求官之念,又沒有多少應酬來往。悠閑自在之中,但見堂上燕子自在來去,屋外水中沙鷗相親相近,這是一幅人與動物及動物之間都非常和諧自在的情景,實則是詩人內心和諧松弛心境的外在投射。

而「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這樣苦中作樂,幸福溫馨的日常生活場景尤其令人感動,其間體現的是夫妻父子這種人倫親情的和諧美滿。詩人在年輕時候理想遠大迂闊,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就是要輔佐皇帝成就儒家理想聖王的大業。此理想不可謂不偉大,但也體現了年輕人的幼稚天真和書生的迂腐狂妄和不自知。

長期的落魄沈淪,再加上有過短暫的從政經歷之後,杜甫對皇帝,對官場,乃至於對自己的性格和才幹可能都有了新的認知,自己真的是那塊料嗎?想要拯救世界,卻連自己的家人都拯救不了,安史之亂爆發前夕,杜甫自長安回到寄居在奉先縣的家,卻發現自己的小兒子已經被餓死了。作為父親情何以堪,又怎能不內疚於心!

杜甫現在已經五十歲了,此前做過拾遺的小官實在談不上什麽資歷,皇帝又嫌棄自己,年齡又老大,雖然崇拜諸葛亮,羨慕劉備諸葛的相知相得,但他恐怕也已知道自己並不具備諸葛之才。然而,如果不能治國平天下,社會和政治又都教育了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由於人性的極不完美,人間沒有理想國,這個政治世界總是讓人失望乃至於絕望。那麽生命的意義和寄托在哪裏?希望和安慰又在哪裏?

「黑暗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如果一扇門關上了,上天會給你打開另一扇門。當詩人從憤怒熱切,憂心如焚的政治關切中轉過身來,卻發現了家庭和日常生活的世界。家庭和日常,之前可能被視為幹大事的羈絆,有時甚至覺得是瑣碎無聊和沒有意義的,這個時候卻顯示出了它神聖而堅實的底色,它比帝國的存在更為根本,永久,真實和豐富,它讓永恒落實在當下,在凡俗中體現神聖,在夫妻父子,材米油鹽中啟示著日用倫常即道,從而能夠給予絕望虛無的生命意義和拯救。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都已經放棄了嗎?這樣卑微的需求和滿足,讀之不覺心酸。然而,我深深理解這種放棄的無奈和滿足的幸福。五十知天命,老病的詩人人生已定,他已經知道無法實現經濟天下之誌了。然而,杜甫的天命其實是以自己的身體乃至整個心靈受難,並用如椽巨筆記錄下這個荒亂悖謬的時代,和被時代巨輪碾碎的無辜生靈之呼號呻吟!這樣的天命詩人意識到了嗎!(范美忠賞析)

王維二首《歸嵩山作》《山中》

唐代·王維《歸嵩山作》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王維這首詩作於開元二十二年隱居嵩山之時,要讀懂這首詩必須要了解他此時的狀態。開元九年,王維中進士後任太樂丞,因伶人舞黃獅子案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五年後離任。然王維離任並非是淡泊名利,而是因為官小地僻,俸祿微薄。此後幾年,他過著隱居修禪的生活,其間與孟浩然交,妻子離世。開元二十二年,王維閑居長安,秋赴洛陽。

他為什麽要去洛陽呢?為了求官。唐朝時有東西兩京,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雖然長安為主,但武則天和唐玄宗都喜歡到東都去。於是一些熱衷求仕的人便喜歡到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和洛陽附近的嵩高山隱居,以便幹謁和見知於當道,此之謂「終南捷徑」或「嵩高捷徑。」

上一年關中大災,為減輕關中老百姓的負擔,玄宗帶領百官就食洛陽,張九齡亦隨行。此時張已升為中書令,實際上相當於宰相之職。王維此時到洛陽附近的嵩山隱居,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幹謁張九齡。

這首詩很可能是他赴洛陽幹謁失敗後歸嵩山時所作。明乎此,我們方能了解他此時的心境。

「晴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晴川」乃河水清澈,陽光透底的河流,唐人多以「川」稱「長江」「黃河」之外的河流,此一用法影響到日本,皆稱江河為「川」。長薄者,江邊連綿成帶之草木也。秋天紅黃的樹葉倒映入清澈而泛著波紋的河流中,不啻為一幅美麗的印象派圖畫。

於洛陽訪張九齡未成的王維心中滿懷幹謁不成的失意之感和對政治中心的戀戀不舍,此時正坐著馬車沿著河谷中的驛道緩緩而行,仿佛在期待著快馬加鞭追來的張九齡信使。所謂「流水如有意」即此有意相送和挽留之意,實則是他主觀期待心境之投射。而「暮禽相與還」一句雖化自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一聯,但完全沒有後者心靈獲得歸屬之後感到萬物各得其所,各歸其家的平靜充實而喜悅之心境,「暮禽」之暮氣,與「荒城」之荒涼和「落日秋山」之蕭然秋意一起造成了一種淒清荒涼的氣氛,透露出了詩人惆悵失意的落寞心境。

王維喜寫日暮,寫秋天,潛意識裏是對日暮和秋天所象征的衰老和死亡之敏感,並通過對死亡的直面來超越之。此處表面上也是這樣,歸來「閉關」參禪豈非就是淡泊名利,返歸不生不滅的自性本體,從而超越生死之舉!然而一個「且」字透露了玄機,詩人此次「歸來」並非心甘情願,乃是求官不得之際暫時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詩歌乃心靈之窗戶,半點作偽不得,此其然乎!

一眾詩論家曰「淡泊」,曰「閑適」雲雲,簡直完全不得要領,可見解人正不易得。

另外,在王維的詩歌創作發展過程中,此詩在美學上有裏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從這首詩開始,王維詩歌中出現了一種不追求語言的華麗鋪陳,而是以精心選擇的如「荒城」,「古渡」,「落日」,「秋山」這樣的意象進行組合,從而如大寫意般營造出一種美妙的畫面和意境。此蓋後出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等詩句之濫觴歟?(范美忠賞析)


唐代·王維《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這首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白石」「紅葉」二者明麗的色彩組合,這種色彩搭配也是「詩有有畫」的體現。繪畫修養不僅影響了王維詩歌中的意象構圖方式,還訓練了他對色彩搭配的敏感。我從來沒有見過山中小溪裏全部都是白色石頭的景象,可以想見,水落石出之際,石頭的顏色可能青色,黃色,紅色和白色。而當秋冬樹葉枯萎飄零,其顏色一般也不會全都是紅色,而是紅黃兼備。所以我們每年十一月份到甘孜阿壩去看「彩林」,而不是說賞「紅葉。」故此,「白石」「紅葉」就不是簡單的寫實,而是出於色彩搭配的美學需要有意識選擇的結果。

除了色彩的絢爛明麗之外,「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一聯詩還有一種王維詩歌中常見的「生滅意趣」,即所謂禪意。「紅葉稀」即暗示著死滅,然而白石之「出」又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生」,因為作為礦物的石頭並非生物,既無所謂生,又無所謂死,乃超越生死不生不滅之本體象征,它此時之「出」並非無中生有的誕生,之前並非不在,而是被淹沒了,當繁華落盡,它就顯現出了自身。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一聯中「空翠」之「翠」最讓我感到困惑。這個「翠」指的是什麽呢?是指草木的色彩嗎?可此時已「紅葉稀」了,北方深秋的山野幾乎都是一片枯黃;是指山石的顏色嗎,山石又怎麽會是翠綠色的呢?是指山中雲霧的色彩嗎?我見過白色的霧,灰黑色的雲,或在陽光映照下紅黃燦爛的朝霞夕陽,但沒見過「翠綠色」的雲霧,因此之故,自從讀到之後我就對範仲淹名句「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寒煙之「翠」亦深感不解,是霧氣在碧波之「碧」色和水邊林木之「青」色映照下造成的視覺效果嗎?如果非要解釋的話,有兩種可能,一是古詩文中之「翠」色可能並非「綠色」,而是近於黑色之深綠色,其次「翠」色之雲煙霧氣也是詩人出於美學直覺的憑空創造或整體性的感覺。(范美忠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