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急走追黃蝶

宿新市徐公店其二

[宋]楊萬裏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新綠未成陰。(新綠又作:花落)。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時任江東轉運副使楊萬裏途經新市(今浙江德清東北),借宿徐公店。其見農村田園風光與兒童嬉戲,觸景生情,賦寫此詩。

詩人在徐公店遠望農村田園,沒有村屋、農人、炊煙之具象,起筆簡簡單單描繪疏疏落落的籬笆。農家籬笆可以是小院圍欄,可以是菜園隔擋,高高低低,不講究平整對稱,亦不講究寬窄距離,竹木就近取材,渾然天成,審美自然一體(它們沒有城市建築設計的匠器味);籬笆旁有一條小徑向遠處延伸。

「籬落疏疏一徑深」展現了一幅暮春農景,籬落疏疏落落,上有花木綠植,旁有小徑蜿蜒延伸不見盡頭。中式山水寫意神情,突出農村田園的閑適寧靜,引人入勝。

「樹頭新綠(花落)未成陰」。詩人視線由低及高遊移到暮春美景的樹頭。新綠、花落孰好?筆者偏向前者。春末枝頭的桃花、李花均已雕落,農人是否會在意季節輪換的周遭平常?本已見慣,還不若枝頭那一點新綠,它是春末夏初的清新勃然生機,待其成陰更給人關於未來的美好期待與雋永。

「兒童急走追黃蝶」,兒童在籬落疏疏的花徑中追逐著黃色蝴蝶,「急」、「走」、「追」三字躍然紙上,將兒童的心理與動態刻畫得惟妙惟肖,孩子們跌跌撞撞遊嬉、蝶引童撲的天真爛歷歷在目。

「飛入菜花無處尋」忽然又將歡鬧情景切回靜音。蝴蝶不知不覺飛進了金黃色的油菜花海,黃蝶與花瓣同色欲飛,蝴蝶與菜花著實不好分辨呢。無處尋不是結束,其眼下更有兒童面對蝶入花海的不知所措與片刻間的活潑轉神,令人回味久久。

該詩平淡自然,動靜相間,詩人透過平凡事物的情趣,捕捉人物瞬間新鮮感受,成功渲染暮春田園風景的和諧恬淡。(文/王宜楷)

花落知多少

《春曉》

[唐]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曉》是唐代詩人孟浩然隱居鹿門山時的詩作。該詩音調瑯瑯上口,家傳戶曉。

古人寫春的詩詞甚多。白居易憶江南道「春來江水綠如藍」,李白月下獨酌時說「行樂須及春」,南北朝陸凱有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賞景、春樂、贈別,古人對於春天的取態充滿了輕柔、新生、絢爛以及美好。

詩人開篇寫春的真實感受別開生面,耐人尋味。「春眠不覺曉」,東方魚白,春光明媚,他從酣睡中舒緩醒來,不覺天曉。這一切自然而然,春蜜人慵,親切閑適萬分。試想我們現代人如果能在某天清晨自然醒來,沒有任何焦慮與外部紛擾、四下清靜,那將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

他還沒來得及起床,周遭便已「處處聞啼鳥」,或許亦正是百鳥啁啾將其喚醒。詩人沒有直接描寫景物,春眠不覺、啼鳥眾多只是透過聽覺與想象讓讀者自我構畫絢爛春景,隔窗的屋外是怎樣的景致?朝陽明媚、繁花簇景、悅耳鳥鳴等等。

至此,詩人沒有續摹具體春景。「夜來風雨聲」,詩人運用倒敘憶述昨夜來之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風急雨驟,還不知有多少美麗的花兒被打落了。

詩人未曾親見雨打花落,春花落多落少都令人極為婉惜。繁盛春事,誰不憐愛?詩人用平易淺近的語言表達了自身惜春愛春,春曉、啼鳥、風雨、花落多少,更是空間層次分明、實虛婉轉,一步一步呈現春曉之景細節,其中蘊含的風流閑美頗具生命誌趣。(文/王宜楷)

《渭川田家》:生活在別處的表象摹寫

王維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田園生活的詩意寫照

這首《渭川田家》被認為是王維田園詩的代表作。第一聯「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是從《詩經·君子於役》中「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一句變化而來,首先點出時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為什麽要寫這個時間的田園鄉村呢?王維是一個回歸意識特別強烈的詩人,這個時間點方能展現出歸家的場景,而在古人眼中,夕陽西下本身也被看作運行了一天的太陽之憩息。「斜光」又作「斜陽」,我覺得「斜光」優於「斜陽」,因為夕陽余光映照墟落,就仿佛油畫,攝影或電影鏡頭中打的一束光,給人和物鍍上一層橘紅色,將他們籠罩在美妙的光與影中成為一個完整的整體。

詩人遙矚牛羊逐漸沒入深巷,而小巷旁邊正有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在等候牧童的歸來。此時,從村子外面的麥地裏傳來野雞的鳴叫聲,這也是因為麥苗已經長得高到足以給它們予掩護了;屋子周圍桑樹上的葉子也越來越稀少了,想來蠶寶寶也該結繭了吧。

在返回村子的田間小路上,有三三兩兩扛著鋤頭的農夫正站在那裏親切地交流著,似乎在預測著小麥的收成。

這是多麽美麗,詩意,淳樸,溫馨的田園生活場景啊。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動物之間,人與人之間,一切都是那麽的和諧美好。對處身官場權力鬥爭和名利爭奪場域中的詩人來講,這一切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於是詩人感慨:真是羨慕田園生活的悠閑自在啊,連我都禁不住要惆悵地吟唱「式微,式微,胡不歸」這樣的歸隱之歌了。

回避生存真相的蒼白美學

以王摩詰之絕頂才華,無論寫什麽題材,其美學水準肯定都遠在一般詩人之上。然而這幅被生活在別處的王維詩意化了的田園場景具有生存論的真實性嗎?如果田園生活那麽美好,詩人們都應該毫不猶豫地去官歸隱,拿起鋤頭做農民了。又怎麽會總是停留在羨慕,惆悵卻不行動的狀態呢!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七歲就開始參與收割稻谷的勞動,對我來說,田園生活從來沒有任何詩意可言,而只有貧窮饑餓和日曬雨淋的艱辛勞作記憶,在我上中學之後,想的就是如何通過讀書考中專大學離開農村。

所以如果仔細揣摩,你會發現王維和農民及田園生活都是極其隔膜的。他只是一個矜持的旁觀者,與農夫們從來不交一言,也從未走進農民們的真實生存感受。不過正像王維身處官場卻幾乎從不直接書寫他對官場黑暗和勾心鬥角的感受一樣,他的田園詩也不過是膚淺地描寫了表象。農民生活的貧窮,勞作的艱辛,官府的欺壓和稅役盤剝,農村生活的凡庸和無意義感都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他不願意面對這些真實卻沈重,痛苦而缺乏詩意和美學意義的生存真相,與李白杜甫相比,他的心靈是敏感而脆弱的。他的詩歌寫作和禪修都有一個核心目的,不是正視而是要回避政治和生活的黑暗和殘酷,不是直面心靈的沖突而是要達到內心的平靜與和諧。所以王維從來是分裂的,這種分裂和對真相的回避也是王維雖然天分極高卻無法如李白杜甫一樣偉大的根本原因,他們之間的差距跟才華無關,而跟心靈高度有關。

這種對生存論意義上真相的回避使得王維的田園詩雖然唯美,卻膚淺蒼白而缺乏力量。與王維相比,孟浩然雖然也沒有化身農民,至少走進了田家與友人把酒話桑麻,因此作為田園詩人的孟浩然要比王維高一籌,雖然作為山水詩人的他要比王維遜色。

只有一個陶淵明

如果縱覽中國的田園詩歌史和田園詩人,我們會發現,如陶淵明那般為了捍衛精神的本真和自由而不畏農民生活的貧窮,毅然決然地作為一個農民歸隱田園的人是極其罕見的,他親自下田種地,用艱辛的勞作來擔負起自己的物質生存,從而構建起生命與田園大地的生存論關聯,並捍衛了自身的統一和完整性,從而才能真正如荷爾德林所說:「劬勞辛苦,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是王維和範成大輩永遠比不上陶淵明的地方。

王維之雖討厭奉迎應酬和勾心鬥角,厭惡官員存在的非本真態卻仍留戀官場,如果說早年尚有政治理想,還有作為長子需要承擔家業重振的重任等因素的話,那麽晚年王維對官場的留戀主要就是對優厚俸祿的貪戀了。王維喜歡過藝術化的詩意生活,然而精致生活是需要雄厚物質基礎的。可以想象,輞川別業絕不會如杜甫的草堂一般寒酸。何況,對四體不勤,身體孱弱的王維來講,體力勞作是多麽可怕的事情。(范美忠賞析)

唐代•杜甫《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杜甫自父親去世後,就斷了經濟來源。於是他結束了浪遊生活,到長安考進士,謀求做官。然而進士既未考中,當官也沒有機會,京漂十年,生計卻無著落。安史亂後,他及家人為躲避戰亂又四處遷移。後來雖然獲得一個拾遺的小官,很快又被皇帝厭棄而外放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樣的小公務員職位薪水微薄,工作繁重,杜甫感到苦不堪言。正巧唐軍又經歷了鄴城戰役的慘敗,洛陽和長安兩京再度受到威脅,加以關中大饑。這個心憂天下的人,終於不得不用所有的心力來憂自己及家人的生存。於是為了活命,杜甫流亡秦州,同谷,最後不得不很不情願地翻山越嶺而入蜀。真可謂饑寒交迫,席不暇暖。

長期處在朝不保夕,居無定所的焦慮緊張狀態,對一個人身體精神都是巨大的煎熬和折磨。這個關懷蒼生而又生存能力低下的詩人,自身其實就是最被需要關懷的對象。終於,他來到了成都,相對於安史之亂主戰場的關中和中原地帶,蜀地相對安寧,成都平原以它的富庶和溫暖給了這個流浪受難的詩人苦難後半生中難得的幸福安閑時光。

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這首詩中透露出的此前從未出現過的和諧,日常和自足。

到成都後,在友人的資助下,杜甫在成都西南郊的浣花溪畔蓋起了一座草堂,這座茅草棚棚是寒酸的,但終歸暫時有了自己的窩。雖然友人彭州刺史高適的接濟並不總是那麽及時,但溫飽問題總算解決了。這種受到庇護的滿足感通過第一句詩「清江一曲抱村流」中的「抱」字體現了出來,浣花溪在此拐了一個彎,繞村而過,仿佛母親的胳膊抱著一個孩子一般環繞著村莊,也給了詩人予家園的安全感和呵護。

這個時候的杜甫既絕了求官之念,又沒有多少應酬來往。悠閑自在之中,但見堂上燕子自在來去,屋外水中沙鷗相親相近,這是一幅人與動物及動物之間都非常和諧自在的情景,實則是詩人內心和諧松弛心境的外在投射。

而「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這樣苦中作樂,幸福溫馨的日常生活場景尤其令人感動,其間體現的是夫妻父子這種人倫親情的和諧美滿。詩人在年輕時候理想遠大迂闊,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就是要輔佐皇帝成就儒家理想聖王的大業。此理想不可謂不偉大,但也體現了年輕人的幼稚天真和書生的迂腐狂妄和不自知。

長期的落魄沈淪,再加上有過短暫的從政經歷之後,杜甫對皇帝,對官場,乃至於對自己的性格和才幹可能都有了新的認知,自己真的是那塊料嗎?想要拯救世界,卻連自己的家人都拯救不了,安史之亂爆發前夕,杜甫自長安回到寄居在奉先縣的家,卻發現自己的小兒子已經被餓死了。作為父親情何以堪,又怎能不內疚於心!

杜甫現在已經五十歲了,此前做過拾遺的小官實在談不上什麽資歷,皇帝又嫌棄自己,年齡又老大,雖然崇拜諸葛亮,羨慕劉備諸葛的相知相得,但他恐怕也已知道自己並不具備諸葛之才。然而,如果不能治國平天下,社會和政治又都教育了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由於人性的極不完美,人間沒有理想國,這個政治世界總是讓人失望乃至於絕望。那麽生命的意義和寄托在哪裏?希望和安慰又在哪裏?

「黑暗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如果一扇門關上了,上天會給你打開另一扇門。當詩人從憤怒熱切,憂心如焚的政治關切中轉過身來,卻發現了家庭和日常生活的世界。家庭和日常,之前可能被視為幹大事的羈絆,有時甚至覺得是瑣碎無聊和沒有意義的,這個時候卻顯示出了它神聖而堅實的底色,它比帝國的存在更為根本,永久,真實和豐富,它讓永恒落實在當下,在凡俗中體現神聖,在夫妻父子,材米油鹽中啟示著日用倫常即道,從而能夠給予絕望虛無的生命意義和拯救。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都已經放棄了嗎?這樣卑微的需求和滿足,讀之不覺心酸。然而,我深深理解這種放棄的無奈和滿足的幸福。五十知天命,老病的詩人人生已定,他已經知道無法實現經濟天下之誌了。然而,杜甫的天命其實是以自己的身體乃至整個心靈受難,並用如椽巨筆記錄下這個荒亂悖謬的時代,和被時代巨輪碾碎的無辜生靈之呼號呻吟!這樣的天命詩人意識到了嗎!(范美忠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