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已過萬重山

《早發白帝城》

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安史之亂初期,唐玄宗奔蜀,太子李亨留討安祿山。李亨隨後在靈武繼位,史稱唐肅宗。

唐玄宗曾命兒子永王李璘督兵平叛,永王李璘鎮守江陵,召兵萬人,自樹一幟,任意補設郎官、禦史等官職。

至德元年(756年),唐肅宗以其陰謀叛亂、割據江東為名重兵圍剿,李璘兵敗南逃嶺外。至德二年(757年),李璘為江西采訪使皇甫侁所擒,中矢而薨。

乾元元年(758年),李白因永王謀反案受牽連,幸得郭子義等營救免脫死罪,改判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一帶)。

乾元二年(759年)三月,李白流放途經白帝城(今重慶奉節縣),遇肅宗大赦天下,驚喜交加,隨即乘船東下,經過長江三峽,直奔江陵(今湖北荊州市,距白帝城約一千二百裏)。

此詩為李白遇赦返抵江陵所作,詩題一作「白帝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李白在早晨乘船東下,遇赦恢復自由的他身輕喜悅。偶然回望,水霧彌漫中的巍峨崇山片影,漸漸被撥開的朝霞彩雲,白帝喻比神交之友別,宛如仙景。

流放夜郎之路行走十五個月未至,返程卻是水流急湍,舟行若飛,千裏路途之遙也僅需一日時間之短。「千裏江陵一日還」,節奏明快,歸心似箭。

峭壁夾江,詩人行舟迅捷穿行,兩岸猿啼不住,心情暢快未有絲毫驚擾。霎時之間,萬山排排列隊歡送,快退而過,輕舟如箭小遠。

李白58歲高齡被流放夜郎,拋妻別子,長途勞頓,忽遇赦得歸。興奮愉快之情未見直抒,其誇張筆勢將舉重若輕之心蘊含於壯麗多姿山水,順水行舟更不著猿啼淒厲、重障險絕之三峽曲折痕跡,一已感受融於天地,流麗飄逸。

今人面對坎坷世情又會展現怎樣的生命情調?是歷經艱辛如水與波的心性無痕,還是將「輕舟已過萬重山」笑得超級大聲?(文/王宜楷)

停車坐愛楓林晚

《山行》

唐·杜牧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山行》是唐代詩人杜牧創作的一首遠山記行七言絕句,創作時間不詳。

杜牧於碎石相間的緩斜小路遠上寒山,不知作者身在巍然山中,駕車沿石徑蜿蜒直上,還是群山綿延,行途遠望瑟秋景象,憑生寒山之感。「遠上寒山石徑斜」,給人一幅秋山車馬石徑行旅圖之朦朧感。

我們行進於這樣的路途之中總感秋景蕭飆,缺乏生機,百無聊賴。然作者轉筆一語「白雲生處有人家」又將情景補充完整,獨有的傳統山水留白審美誌趣。白雲繚繞,方向莫辯,隱約有幾戶青瓦白房住家,宛若仙境。

「白雲生處」還是「白雲深處」?其實兩者皆可,筆者趨向前者,生字具有活力之韻,亦有深處意涵。白雲生處更能突顯山嶺高峻幽邃。

前兩句交待了寒山有人家有石徑,還可能讓人聯想到平日村民立徑微語家常,此般景象並非一片死寂。

杜牧沒有對寒山人家繼續展開描寫,第三句主動將審美主體融情入景,「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盤曲山路直上多時,繽紛艷麗楓林忽入眼簾,寒山石徑斜的清冷險奇轉為晚霞霜紅的暖色調,柳暗花明神思清覺。

杜牧停車坐攬勝景至天色昏暗都舍不得離去,夕照下的滿山經霜楓葉層林盡染,深紅、淺紅、橘紅、磚紅等等,比二月春花還要嬌艷。(坐視為坐,或譯為因,筆者取前。近年來有家長提議刪除教本中的《山行》,不知他們對「停車坐愛楓林晚」又有怎樣浮想聯翩的體悟。)

杜牧貴為宰相杜佑之孫,宦海生涯中,其多年離京外任,反對藩鎮割據,心系廟堂,屢屢上書進諫。短暫生命最後幾年,杜牧才遷調長安,常寄希望於唐室中興,又對世風日下有清醒認知。

在晚唐詩風淫靡的大環境中,杜牧有太白之風,獨樹一幟,俊朗飄逸。《山行》描寫的秋山情景意象別開生面,不似「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孤荷聽雨聲」的淒清、「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煩悶,杜牧透過一片霜葉紅於二月花,呈現出明麗爽朗、生氣蓬勃的情調,表達了復雜人生際遇中的樂觀取態。(文/王宜楷)

王維二首《歸嵩山作》《山中》

唐代·王維《歸嵩山作》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王維這首詩作於開元二十二年隱居嵩山之時,要讀懂這首詩必須要了解他此時的狀態。開元九年,王維中進士後任太樂丞,因伶人舞黃獅子案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五年後離任。然王維離任並非是淡泊名利,而是因為官小地僻,俸祿微薄。此後幾年,他過著隱居修禪的生活,其間與孟浩然交,妻子離世。開元二十二年,王維閑居長安,秋赴洛陽。

他為什麽要去洛陽呢?為了求官。唐朝時有東西兩京,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雖然長安為主,但武則天和唐玄宗都喜歡到東都去。於是一些熱衷求仕的人便喜歡到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和洛陽附近的嵩高山隱居,以便幹謁和見知於當道,此之謂「終南捷徑」或「嵩高捷徑。」

上一年關中大災,為減輕關中老百姓的負擔,玄宗帶領百官就食洛陽,張九齡亦隨行。此時張已升為中書令,實際上相當於宰相之職。王維此時到洛陽附近的嵩山隱居,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幹謁張九齡。

這首詩很可能是他赴洛陽幹謁失敗後歸嵩山時所作。明乎此,我們方能了解他此時的心境。

「晴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晴川」乃河水清澈,陽光透底的河流,唐人多以「川」稱「長江」「黃河」之外的河流,此一用法影響到日本,皆稱江河為「川」。長薄者,江邊連綿成帶之草木也。秋天紅黃的樹葉倒映入清澈而泛著波紋的河流中,不啻為一幅美麗的印象派圖畫。

於洛陽訪張九齡未成的王維心中滿懷幹謁不成的失意之感和對政治中心的戀戀不舍,此時正坐著馬車沿著河谷中的驛道緩緩而行,仿佛在期待著快馬加鞭追來的張九齡信使。所謂「流水如有意」即此有意相送和挽留之意,實則是他主觀期待心境之投射。而「暮禽相與還」一句雖化自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一聯,但完全沒有後者心靈獲得歸屬之後感到萬物各得其所,各歸其家的平靜充實而喜悅之心境,「暮禽」之暮氣,與「荒城」之荒涼和「落日秋山」之蕭然秋意一起造成了一種淒清荒涼的氣氛,透露出了詩人惆悵失意的落寞心境。

王維喜寫日暮,寫秋天,潛意識裏是對日暮和秋天所象征的衰老和死亡之敏感,並通過對死亡的直面來超越之。此處表面上也是這樣,歸來「閉關」參禪豈非就是淡泊名利,返歸不生不滅的自性本體,從而超越生死之舉!然而一個「且」字透露了玄機,詩人此次「歸來」並非心甘情願,乃是求官不得之際暫時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詩歌乃心靈之窗戶,半點作偽不得,此其然乎!

一眾詩論家曰「淡泊」,曰「閑適」雲雲,簡直完全不得要領,可見解人正不易得。

另外,在王維的詩歌創作發展過程中,此詩在美學上有裏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從這首詩開始,王維詩歌中出現了一種不追求語言的華麗鋪陳,而是以精心選擇的如「荒城」,「古渡」,「落日」,「秋山」這樣的意象進行組合,從而如大寫意般營造出一種美妙的畫面和意境。此蓋後出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等詩句之濫觴歟?(范美忠賞析)


唐代·王維《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這首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白石」「紅葉」二者明麗的色彩組合,這種色彩搭配也是「詩有有畫」的體現。繪畫修養不僅影響了王維詩歌中的意象構圖方式,還訓練了他對色彩搭配的敏感。我從來沒有見過山中小溪裏全部都是白色石頭的景象,可以想見,水落石出之際,石頭的顏色可能青色,黃色,紅色和白色。而當秋冬樹葉枯萎飄零,其顏色一般也不會全都是紅色,而是紅黃兼備。所以我們每年十一月份到甘孜阿壩去看「彩林」,而不是說賞「紅葉。」故此,「白石」「紅葉」就不是簡單的寫實,而是出於色彩搭配的美學需要有意識選擇的結果。

除了色彩的絢爛明麗之外,「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一聯詩還有一種王維詩歌中常見的「生滅意趣」,即所謂禪意。「紅葉稀」即暗示著死滅,然而白石之「出」又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生」,因為作為礦物的石頭並非生物,既無所謂生,又無所謂死,乃超越生死不生不滅之本體象征,它此時之「出」並非無中生有的誕生,之前並非不在,而是被淹沒了,當繁華落盡,它就顯現出了自身。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一聯中「空翠」之「翠」最讓我感到困惑。這個「翠」指的是什麽呢?是指草木的色彩嗎?可此時已「紅葉稀」了,北方深秋的山野幾乎都是一片枯黃;是指山石的顏色嗎,山石又怎麽會是翠綠色的呢?是指山中雲霧的色彩嗎?我見過白色的霧,灰黑色的雲,或在陽光映照下紅黃燦爛的朝霞夕陽,但沒見過「翠綠色」的雲霧,因此之故,自從讀到之後我就對範仲淹名句「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寒煙之「翠」亦深感不解,是霧氣在碧波之「碧」色和水邊林木之「青」色映照下造成的視覺效果嗎?如果非要解釋的話,有兩種可能,一是古詩文中之「翠」色可能並非「綠色」,而是近於黑色之深綠色,其次「翠」色之雲煙霧氣也是詩人出於美學直覺的憑空創造或整體性的感覺。(范美忠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