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二首《歸嵩山作》《山中》

唐代·王維《歸嵩山作》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王維這首詩作於開元二十二年隱居嵩山之時,要讀懂這首詩必須要了解他此時的狀態。開元九年,王維中進士後任太樂丞,因伶人舞黃獅子案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五年後離任。然王維離任並非是淡泊名利,而是因為官小地僻,俸祿微薄。此後幾年,他過著隱居修禪的生活,其間與孟浩然交,妻子離世。開元二十二年,王維閑居長安,秋赴洛陽。

他為什麽要去洛陽呢?為了求官。唐朝時有東西兩京,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雖然長安為主,但武則天和唐玄宗都喜歡到東都去。於是一些熱衷求仕的人便喜歡到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和洛陽附近的嵩高山隱居,以便幹謁和見知於當道,此之謂「終南捷徑」或「嵩高捷徑。」

上一年關中大災,為減輕關中老百姓的負擔,玄宗帶領百官就食洛陽,張九齡亦隨行。此時張已升為中書令,實際上相當於宰相之職。王維此時到洛陽附近的嵩山隱居,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幹謁張九齡。

這首詩很可能是他赴洛陽幹謁失敗後歸嵩山時所作。明乎此,我們方能了解他此時的心境。

「晴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晴川」乃河水清澈,陽光透底的河流,唐人多以「川」稱「長江」「黃河」之外的河流,此一用法影響到日本,皆稱江河為「川」。長薄者,江邊連綿成帶之草木也。秋天紅黃的樹葉倒映入清澈而泛著波紋的河流中,不啻為一幅美麗的印象派圖畫。

於洛陽訪張九齡未成的王維心中滿懷幹謁不成的失意之感和對政治中心的戀戀不舍,此時正坐著馬車沿著河谷中的驛道緩緩而行,仿佛在期待著快馬加鞭追來的張九齡信使。所謂「流水如有意」即此有意相送和挽留之意,實則是他主觀期待心境之投射。而「暮禽相與還」一句雖化自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一聯,但完全沒有後者心靈獲得歸屬之後感到萬物各得其所,各歸其家的平靜充實而喜悅之心境,「暮禽」之暮氣,與「荒城」之荒涼和「落日秋山」之蕭然秋意一起造成了一種淒清荒涼的氣氛,透露出了詩人惆悵失意的落寞心境。

王維喜寫日暮,寫秋天,潛意識裏是對日暮和秋天所象征的衰老和死亡之敏感,並通過對死亡的直面來超越之。此處表面上也是這樣,歸來「閉關」參禪豈非就是淡泊名利,返歸不生不滅的自性本體,從而超越生死之舉!然而一個「且」字透露了玄機,詩人此次「歸來」並非心甘情願,乃是求官不得之際暫時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詩歌乃心靈之窗戶,半點作偽不得,此其然乎!

一眾詩論家曰「淡泊」,曰「閑適」雲雲,簡直完全不得要領,可見解人正不易得。

另外,在王維的詩歌創作發展過程中,此詩在美學上有裏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從這首詩開始,王維詩歌中出現了一種不追求語言的華麗鋪陳,而是以精心選擇的如「荒城」,「古渡」,「落日」,「秋山」這樣的意象進行組合,從而如大寫意般營造出一種美妙的畫面和意境。此蓋後出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等詩句之濫觴歟?(范美忠賞析)


唐代·王維《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這首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白石」「紅葉」二者明麗的色彩組合,這種色彩搭配也是「詩有有畫」的體現。繪畫修養不僅影響了王維詩歌中的意象構圖方式,還訓練了他對色彩搭配的敏感。我從來沒有見過山中小溪裏全部都是白色石頭的景象,可以想見,水落石出之際,石頭的顏色可能青色,黃色,紅色和白色。而當秋冬樹葉枯萎飄零,其顏色一般也不會全都是紅色,而是紅黃兼備。所以我們每年十一月份到甘孜阿壩去看「彩林」,而不是說賞「紅葉。」故此,「白石」「紅葉」就不是簡單的寫實,而是出於色彩搭配的美學需要有意識選擇的結果。

除了色彩的絢爛明麗之外,「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這一聯詩還有一種王維詩歌中常見的「生滅意趣」,即所謂禪意。「紅葉稀」即暗示著死滅,然而白石之「出」又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生」,因為作為礦物的石頭並非生物,既無所謂生,又無所謂死,乃超越生死不生不滅之本體象征,它此時之「出」並非無中生有的誕生,之前並非不在,而是被淹沒了,當繁華落盡,它就顯現出了自身。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一聯中「空翠」之「翠」最讓我感到困惑。這個「翠」指的是什麽呢?是指草木的色彩嗎?可此時已「紅葉稀」了,北方深秋的山野幾乎都是一片枯黃;是指山石的顏色嗎,山石又怎麽會是翠綠色的呢?是指山中雲霧的色彩嗎?我見過白色的霧,灰黑色的雲,或在陽光映照下紅黃燦爛的朝霞夕陽,但沒見過「翠綠色」的雲霧,因此之故,自從讀到之後我就對範仲淹名句「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寒煙之「翠」亦深感不解,是霧氣在碧波之「碧」色和水邊林木之「青」色映照下造成的視覺效果嗎?如果非要解釋的話,有兩種可能,一是古詩文中之「翠」色可能並非「綠色」,而是近於黑色之深綠色,其次「翠」色之雲煙霧氣也是詩人出於美學直覺的憑空創造或整體性的感覺。(網絡資料匯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