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徒蜀道翠雲廊南線秘境,再探幽奇龍源古柏

勝日尋芳宛如昨日,我與蜀道翠雲廊的初體驗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念念在茲兩年,我看蜀道翠雲廊的精神體悟也不過浮光略影。淺嘗輒止。小文飛鴻一爪雪泥,神思好似浪漫深遠,實則著墨倉促寥寥。

誠然印證了那句「劍閣是個好地方」。劍門關、翠雲廊、鶴鳴山、豆腐宴等等,我怎麼可能一次性看個夠與玩個夠。

翠雲廊這個詩情畫意的名字,源於清代劍州(今劍閣縣)知州喬缽的詩作《翠雲廊》:「兩行古柏種何人?三百長程十萬樹。翠雲廊,蒼煙護,苔花蔭雨濕衣裳,回柯垂葉涼風度」。

廣義上的蜀道翠雲廊特指以劍州古城(劍閣縣普安鎮)為中心,北向昭化古城,南抵南充閬中古城,西往綿陽梓潼大廟山。狹義的「翠雲廊」指劍閣縣境內的翠雲廊風景區。時值「五一」小長假,北線(劍昭道)與西線(劍梓道)游人如織,探幽尋奇之所必非南線(劍閬道)莫屬。其中蜀道翠雲廊南線龍源段,作為本人的第二故鄉,予獨愛之。

龍源鎮位於劍閣縣中部,劍南路穿境而過,東鄰白龍,南接開封,西壤義興,北毗普安,交通便捷。今有江石、紅彤、九龍、小石口等地古柏可游賞,轄區翠雲廊沿線古柏1912株,作為古柏資源較集中之地,道古柏密,曲徑通幽。

今次小雨,我泊車紅彤,著雨鞋徐行於古柏林道。細雨綿綿,空山清冽,綠意盎然。不經有人疑惑,苔蘚盈階,道阻石滑,道狹草木長,寒雨濕衣裳,這樣心情煩悶的健步活動是否真有意義?不過古行道樹而已。

我沉寂片刻無答。上次我僅僅走馬觀花淺顯領略了龍源古柏的野趣與別情。這次我一定要沉下身子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管他哪般雨兼風。

關於龍源古柏,我要神通詩人「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身伴酒痕帶消魂。

訪勝探幽

我是一個比較閒散的人。相較「特種兵式旅游」盡速打卡,本人更偏愛隨心所欲的慢游。

這條蜿蜒於山脊的蒼莽巨龍歷經時空歲月現已斷斷續續,輕徒蒼柏夾道的逶迤石徑,上有蔓枝接天繚霧,下有芳草萋萋翠滴,偶有山野清風扶著路旁固根保土的砌石而來,柏枝輕低,沁人心脾。仰頭而視,細雨像針絲穿落下來;駐足極目,古柏疏疏曲徑幽深。細雨綿綿的千年幽綠長廊不見雲游人,唯有空山隔葉鳥啁鳴。

周身律動給人的視覺、嗅覺、觸覺、聽覺無意識全息感官體驗,天地一元。幽是自然裡的一隅清幽,幽是人生中的一份幽然,幽更是追尋生命本真意義上的空靈幽遠。

多維尋奇

且游且賞,倘佯在古代陸地交通活化石的翠雲廊,我就不得不提及龍源古柏之奇。古今文人黑客關於古柏的描摹著實太多,我單獨從下述幾個維度談談本人的拙見。

色:龍源古柏樹根、樹干呈灰白、或灰黑、或灰綠。它們偶爾色澤純一,偶爾灰黑二色分樹干而布,偶爾白黑綠相間,偶爾蒼苔與藤葛青青點綴樹干。古柏灰白各色,黑綠浸染,我們行途千年畫廊感受天地自然之和諧筆觸。

質:有古柏蒼勁蟠根奇崛;有古柏皮粗肉糙,依然參天而拔;有古柏霜白挺拔似雕塑;更有古柏曲枝青黛油光水亮。

形:龍源古柏樹干粗壯,多人伸臂合圍方才能環抱,無不令人感慨;古柏姿態萬千,當地老百姓依長勢命名有馬鞍柏、天蓬柏、夫妻柏、褲衩柏、一株香,部分古柏還被賦予了傳說故事,頗具觀賞價值與生活情趣。今次我仔細端詳每一株古柏,有柏枝似人形嬌媚,有柏枝面覆青苔似蜿蜒蒼龍盤旋,還有樹瘤似狗似獅。神思相合,汪洋恣肆,我們胸中之柏雖非四海皆同,但也妙趣橫生。

除此之外,在春風花草香間、在穿林打葉聲中、在曉光散朝霧時、在野曠月淨明裡、在開門雪滿山前,龍源古柏可能又是不同的奇趣光景,等待我們親歷尋味。

融通古今

「三百長程十萬樹」乃我們目之所及,回眸過去,貫穿古今,蜀道翠雲廊還有更多神韻。

秦皇一統天下,修馳道種松柏,爾後蜀中名將張飛、唐玄宗、宋仁宗、明朝劍閣知州李璧進行多次大規模栽種、無數次小規模補植,翠雲廊古柏樹群的形成時間跨度兩千余年,行道樹的栽種、補植、管護從來沒有中斷過,翠雲廊與古蜀道相伴而生,相互依存。

站在秦蜀古道遺存上,我們在宏觀敘事方面驚嘆古蜀道穿秦嶺、越巴山到達四川盆地的險峻。這條貫穿古代中國南北的交通與軍事要道,對於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黃河流域與古蜀國文化交流溝通極具重要意義,對於民族遷徙和民族融合、繁榮巴蜀地區的經濟文化、促進國家統一貢獻重大。

我們還可以從微觀敘事層面著眼司馬錯論伐蜀的歷史,「五丁力士鑿山開路」的傳說。

秦惠王意欲南下攻蜀,蜀道險狹,又恐韓國領兵偷襲侵犯。司馬錯與張儀為此展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辯論。秦惠王最終決定對蜀國用兵。

蜀道山澗峻險,用兵不易。相傳秦惠王命人造石牛五頭,向蜀使者謊稱石牛一天能屙一千兩金子。蜀王聞此即命五丁力士鑿山開路,迎石牛歸蜀。入蜀道路便是這樣被打通的。

除此之外,還有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無數帝王將相、仕子商旅經行其間,唐代李白、李商隱,前蜀後主王衍,宋代陸游,明代楊瞻,清代趙挺元、張問陶等文人墨客留下了蜀道與翠雲廊相關詩篇,讓古道文化充滿鮮活生機,躍然紙上。

由遠及近,古代有「兩川咽喉、蜀北屏障」之稱的劍門關、蜀道翠雲廊南線的龍源鋪,你可曾聽過?關於龍源地名的九龍民間傳說,你又知否?此處曾是距離古劍州最近的站鋪,南來北往的商旅在這裡歇腳喂馬,解渴充飢。此處現今還有一塊女兒碑,霜白蟠根啃石,碑面字跡依稀可辯:「督察院示諭,軍民人等知悉,今後男婚須年至十五六歲以上方許迎娶,違者,父兄重則枷號,地方不呈官者,一同枷責」。依此物料可略窺明代對男子早婚現象的管控,也為蜀道碑刻文化研究提供了珍貴資料。

古道今時今日早已沒了車馬喧囂,數風流人物的傳奇故事仍然熠熠生輝。步感宇宙千年流變,我們或與將相王侯、才子佳人、商賈旅人打一個照面。我們走著古代先賢走過的路,初心依舊,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走心寄情

探幽尋奇,懷古思今,踏青不多時,我似乎有些走心了。

抑或自洽。

在現代快節奏的社會生活中,人們面臨諸多困境和壓力。我們不妨在快生活中抽出一個慢周末,邀朋喚友去蜀道翠雲廊龍源段游賞探幽,體味當地風土人情與煙火氣。

我們可以在大自然中尋獲安閒與自在,暫逃都市喧囂,排遣心頭煩悶,開闊眼界,調適身心。我們在翠雲廊徐步輕談,或坐於石,或席地短憩於山間飲一杯茶。我們好久沒有認認真真關心過一棵樹了?我們好久沒有仔仔細細欣賞過一朵花。讓我們閒看農人勞作,靜看一點炊煙竹裡人家。

暫忘天地,人生偶爾的「松弛」或許會令你更好重整行裝出發。

抑或鼓舞。

過往「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如今劍閣縣四通八達,交通狀況翻天巨變。京昆高速、西成高鐵輻射成都、重慶、西安等中心城市,108國道、下普快道便捷縣境交通往來。

從「百步九折縈岩巒」到蜀道不再難,千年蜀道四通八達的變遷史蘊藉著巴蜀先民一脈相承的勤勞勇毅,見證了中國人的奮進與執著,敢為人先的精神內涵。

時光杳杳。古今多少物是人換,翠雲廊堅勁古柏猶在,其又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向上鼓舞。

龍源多風,古柏偏斜長於山坡巍然不倒,千百年來其不知與強風鏖戰了多少個回合。龍源古柏堅勁、頑強、勇毅,豈是大風能夠摧殘、扭曲、甚至壓迫的。它們經春雷夏雨、秋霜冬雪的堅實軀體裂紋滿布依舊萬古長青與生機勃勃;它們蒼老的根莖攀抓牢扣崖壁磐石,裂開了石痕,沉淀了歲月悠悠;它們頂天立地,正氣凜然,作為千百年來最忠誠的護路衛士,為人們擋風遮雨,默默奉獻著自己大公無私的力量。

抑或厚重。

我們從歷史中汲取文化養分,拓展有限生命長河的寬度,步游變得更有意義。

蜀道翠雲廊龍源段浮光剪影,極目四望皆是蔥郁之色。足之所及,遠芳萋萋。不知人們曾在這條古道上書寫過多少離愁。不論浮雲游子滿別情,還是枯藤老樹,落日故人,斷腸人在天涯。

據民間百姓傳言,龍源鋪在明朝以前俗稱柳溪鋪,除古柏道外,漫山野柳成群,澗邊水草豐美。我在古道不禁感嘆時空歲月流轉,古今多少物是人換,垂垂老矣的人是否能夠體悟到生命中的瞬息萬變與永恆不變,那彌足珍貴的情感唯有寄情山水之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蒼柏森森」。

千年古柏是一種歲月印記,更是一種情感聯結紐帶。它靜謐無聲陪伴了人們的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以及晚年;

遠方的游子,人事消磨、蹉跎半生,它是家鄉屋舍儼然的內心情感構畫,它是我們生命回眸裡最為厚重的沉淀與停留。

與此同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它有希望,有寄望,福澤綿延四方。

傳承發展

輕徒返歸途中,我無意間看到古柏樹上的藍色銘牌(NO:南01000)。一個非常漂亮的整數。這種便於分段分類動態監管的「信息檔案」令它們的身份人格具象化,你我今日相遇算是緣分,此中竟有一種莫名的久違親切感。此行若有孩童共往,「讀樹」說不定還可以為旅途增添一點小小情趣。

而關於古蜀道翠雲廊的傳承與發展,我想這條六次植樹,完備於元明的「蜀道明珠」將來必定會更加璀璨奪目。

因為「把古樹名木保護好」的生態文明建設制度良性運作

作為蜀道亮麗的風景線,保護古樹名木的「官民相禁剪伐」「交樹交印」等制度傳承至今仍在接力延續。劍閣縣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推行「林長+古樹名木保護」管理模式,一樹一檔掛牌保護,一樹一人常態巡護,一樹一策科學救護,強化蜀道翠雲廊古柏保護干部離任交接。

就當地而言,龍源鎮組建了蜀道翠雲廊古柏保護工作專班,由黨政主要領導任各責任區監督員,壓實人員責任,確保「一樹一專班」保護機制運行有效。同時統合新媒體、大喇叭、壩壩會、流動宣傳單、現場警示牌等多元立體場景宣傳,各村(社區)簽訂《龍源鎮森林防火責任書》,古柏沿線村組群眾簽訂《蜀道翠雲廊古柏保護承諾書》,全面營造廣大人民群眾積極主動參與保護古柏的良好社會氛圍。多措並舉形成「黨政主導、部門聯動,社會各界齊抓共管」的古柏保護新格局,確保古柏健康生長。

因為「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好」的源頭活水奔湧不息

可走可看。蜀道翠雲廊「一體三線」,呈「人」字形分布,以劍州古城(普安鎮)為中心,北向昭化古城,西往綿陽梓潼大廟山,南抵南充閬中古城。

北線(劍昭道)依次經過抄手鋪、漢源鋪、漢德縣遺址、劍門關古鎮、姜維墓、劍門關-翠雲廊、劍溪橋、志公寺、大朝驛遺址、天雄關、昭化古城。

西線(劍梓道)依次經過清涼橋、攔馬牆、涼山鋪、柳溝驛、垂泉鋪、武侯坡、武連驛、覺苑寺、武功橋、演武鋪、上亭驛、梓潼大廟山。

南線(劍閬道)依次經過龍原鎮、店子鎮聯盟村省級傳統村落、亭子湖店子段水域、白龍鎮、康天鋪、石子鋪、厚子鋪、落下閎故居、思依鋪、閬中古城。

翠雲廊三線緊密聯系著昭化、綿陽、南充,沿線古柏、古道、古城、古村落自然文化遺產豐富。劍閣縣境內三條崎嶇蜿蜒的古驛道上共有蒼勁挺拔古柏7778株,枯藤古樹,滄桑蔥郁,形態各異。古蜀道風貌保存較為完整,沿途山灣、深谷、峰巒地域形態多樣,散布寺廟、關隘、橋梁、石刻等人文景觀,再輔以日出、奇峰、奇樹、溫泉等經典網紅打卡地點、規模農業產業景觀等,不論縣域外多地同頻文旅聯動,還是縣域徒步游走,豐富多樣的自然景觀與人文風情,定可滿足游客徒步遠足與游賞。

可學可研。「蜀道明珠」翠雲廊所在地是古蜀道中大名鼎鼎的金牛道,它是世界上遺存裡程最長、保存最完好、資源最富集的人工古驛道。豐富的古道文化遺產可以讓旅客游研學兼備。

對「北四南三」格局古蜀道的認知:北為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南為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金牛道是歷代官方修建、養護、管理的南邊主干道,從漢中勉縣到成都全長600余公裡。

對蜀道文化的學習、挖掘及研究:古驛道、秦王伐蜀、三國時期歷史;石牛糞金、五丁開道的神話故事;歷代關於古蜀道、劍門關、翠雲廊的經史典籍、詩文歌賦和民間傳說等等。

同時,以翠雲廊古柏為主體的生物群落,除古柏之外的灌木、其他喬木、珍稀植物等多樣森林生態系統類型、區域歷史變遷等都值得研究。

可親可玩。徒步健走滿足了現代人對健康、休閒、生態旅游等美好生活的需要。蜀道翠雲廊古柏夾道,蔚然成蔭,空氣清新,自然生態良好,適合親子、親自然游。隨著縣域旅游品類細分豐富,VR新技術場景應用,離任知州、接任知州走馬點樹、交樹交印實景演繹,賦詩作畫游戲,徒步旅游再結合露營、攀登、騎行等新玩法,「泛戶外」運動旅游消費場景不斷拓寬,滿足人們體驗歷史、探險、戶外生存、自然教育等復合型徒步體驗訴求,旅游品質將不斷提升。

蜀道翠雲廊歷經千年依舊生機勃發,美麗的自然景觀與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彰顯了獨特的生命魅力。其將以金牛道為牽引,沿古蜀道脈絡,「一體三線」串聯起廣元、南充、綿陽等沿途各地豐富的文旅資源,為人們徒步體驗自然、歷史研學、文化傳承、攝影寫生、農旅休閒等提供廣闊空間,為建設巴蜀文化旅游走廊作出貢獻。

國家森林步道,世界級徒步游線路,或許也就在不遠處。(文/王宜楷)

一枝紅杏出墻來

《遊園不值》

[南宋]葉紹翁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初春時節,詩人興致勃勃到友人花園探訪。其小扣柴門,良久無人應答。友人今天不在家,詩人無能入園遊玩,心情難免有些悵然。

古代交通落後,信息傳遞亦不如今時今日便捷,他們若未提前相約,訪友不遇便是常事。詩首兩句緊扣題目:遊園不值,詩人沒有見到自己想要探訪的友人。

詩人在蒼郁苔蘚門口徘徊,久久不能入園,但他並沒有直抒胸臆,表達不快,而是低首抓住門前角落不起眼的青苔。面對此番翠色美景,他自出心裁構想了一幅交際別趣:「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門前密鋪幽翠蒼苔,平日定是人跡罕至,園內春景可想而知。「我小扣柴門良久無人應答,難道是這小子(友人)憐惜家門前綠絨絨的青苔留有本人履齒壓痕,故意為之?」

詩人此等充滿生活情趣的筆法,同時亦暗含了自身對自然的熱愛,惋惜蒼苔遭受踩踏,更是表達了其不得入園賞春的依依不舍和眷戀。

遊園不得,詩人應該如何遊賞園內春景?正當詩人徘徊不定之際,「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頓時令其心扉豁然,欣喜不已。以小見大。這一枝紅杏代表了滿園春色;這一枝紅杏出墻遙相呼應了春色滿園關不住。

春色已滿園,怎能關得住?這一枝外溢柴扉上頭的紅杏,數量精妙,似人招手,它給人一種勃勃生機,更有一種難以壓製的美艷力量與浮想,故而有今人「紅杏出墻」新解。

《遊園不值》取景小而含意深,在冷寂蒼苔中驚喜春色溢出,情景交融,膾炙人口。(文/王宜楷)

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是唐代詩人張繼離鄉至外地(水程途經姑蘇),夜間泊船楓橋(原名封橋)時所作的羈旅詩,抒發客旅愁思之情。

羈旅奔波,詩人行船終日疲憊,夜泊楓橋稍作歇息。他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觀看夜景,擡頭定睛放眼:「月落、烏啼、霜滿天」。

月兒已經落了下來,漆黑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兒啼鳴,孤獨的詩人眼前白濛濛一片,皚皚寒霜仿佛滿布了天地。天邊金烏下墜、鳥兒啼鳴偶傳、寒霜滿天迎面,詩人分別從視覺、聽覺、觸覺感受著船外夜景,這種感覺是我們獨處於天地的全息體驗。然詩文如此理解,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恐懼感與壓迫感。是想我們身處寂靜陰森的夜晚,忽然耳邊不時傳來幾聲奇厲的禽鳴,於此之下,更還有霜霧彌漫、淩寒逼人,詩人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下是否還有閑情繼續抒發胸中愁思?其不如早早返歸船蓬就寢,除非他異常膽大,思鄉之情濃烈。

部分學者將「烏啼」認作地名(唐朝年間的烏啼鎮),筆者私以為此解相對於視覺感受較為合適。詩人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舉目遠望,月兒大約在烏啼鎮方向落下,夜色迷茫,皚皚寒霜染白了大地,仿似布滿了天。此情此景,詩人獨處於天地,極目遠望,更容易勾動客旅鄉愁。

霜寒漸濃,詩人返艙入睡,視線低回之時,岸邊颯颯作響的江楓、江上搖曳的星光點點漁火,間或有人認為「江楓」意指「江村橋」「楓橋」,魏然不動的石橋與搖曳江上的星光點點漁火。總之,不論視線低回景物為何,剛剛歷經淒清冰寒的詩人必定會對色調對比鮮明之景有所觸動。那搖曳江心的溫紅漁火,黑夜中的獨有暖色調不禁給人以家的溫暖聯想,故而詩人羈旅客思心重,沈浸難出,輾轉反側,失眠正對愁眠。

「江楓漁火對愁眠」。氣氛淒清,詩人暫以江楓漁火為伴,久久難以入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正當詩人沈溺於思鄉之情難以自拔,夜半時分,姑蘇城外寒山寺敲響的分夜鐘聲傳到了客船。寒山寺夜半鐘聲,不期令人驚覺執迷。一種撞擊是詩人身處異鄉愁緒抽離與現實情景回歸;一種撞擊是升華「我們都是天地遠行客,蕩舟於人生旅途漣漪」的精神覺醒。我們行走於紅塵,對自我之精神家園有天然歸依,但我們又總會遇到那麽一刻孤獨思索天地迷思的幡然醒悟。

「夜半鐘聲到客船」帶有禪意,它讓我們不要過度沈溺於鄉愁別緒,返歸現實求是乃為永恒定境,此筆幽美獨特,羈旅客思更為厚重,破執鐘聲亦回蕩裊裊,情景渾然,絕唱千古。(文/王宜楷)

潭影空人心

《題破山寺後禪院》

[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題破山寺後禪院》為題壁詩,常建遊覽破山寺後禪院所作。詩題中的破山在今江蘇常熟,山上古寺(原名興福寺)始建於南齊,南齊至中唐相距兩百余年。全詩自然質樸,渾然天成,四聯「事理、行止、有空、靜動」架構,不落枯禪說理、禪意豐富,堪稱詠寺詩冠絕古今。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詩人在清晨時分來到這座兩百余年的破山古寺,此時正值旭日東升,新陽初灑高林。究其字面意思,寥寥數語勾勒出詩人清晨入寺的環境,內中畫面會不會讓人聯想到東升旭日照耀的順序次第:高山、幽谷與平地。我們登山入寺,擡頭仰面而來的「佛光」,由遠到近、由暗而明,給人一種心曠神怡之感,給人一種普照眾生、驅晦化明的莊嚴神聖。故而有人認為首聯寓意「古寺」不只歷史悠久,還有妙法深厚的「高林」(高僧駐錫),不似一般山寺徒有虛名。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曲折小徑通向幽隱之處,盡頭兩旁有濃陰花木陪襯的地方就是禪房。彎曲小徑與幽靜禪院極具中國古典園林之美,思想內涵還暗含了佛法修持過程的曲折與幽深,贊頌禪房僧眾「華木」德行。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秀麗山光中的禽鳥自在棲息,深潭清影,蕩滌人心。一切有情眾在大自然世界生生不息,各適悅性,各得其所,視有我境;清澈潭水如一輪明鏡,心凈性空,轉眼間潭影散滅,讓人體識諸等夢幻泡影,透悟萬象虛妄,破空無我。兩者「非空非有」,不可偏執一端,可謂字字禪機。

萬籟全部歸於寂靜,遠處卻傳來陣陣鐘磬梵音。全詩以「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作結,靜中有動,靜動一如,呼應首聯初日高照,以示寂而常照。(文/王宜楷)

《漁翁》:欸乃一聲山水綠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一,《漁翁》一詩之美學奇趣

蘇軾稱贊柳宗元《漁翁》一詩頗有奇趣,下面我就來分析一下此詩到底奇在何處。此詩之奇,主要奇在「曉汲清湘燃楚竹」和「欸乃一聲山水綠」兩句詩。

曉汲清湘燃楚竹

漁翁頭一天晚上將漁船停靠在西巖下歇宿,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就起來汲取了湘江中的水來煮飯,而燒火的燃料則是俯首拾得之枯竹。然而當詩人采用「清湘」和「楚竹」來敘述此一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場景時,卻給讀者造成了奇妙的審美錯覺。讀者在讀到這句詩時,腦子裏想浮現出的並非是漁翁用幹枯的竹子煮鐵鍋裏的水這樣煙熏火燎的場景,而是寬闊碧綠清澈的湘江和兩岸彌望的青青翠竹。這是一副多麽美麗的青綠山水圖畫!漁人生活勞作於如此美麗的自然景物之中,是多麽神清氣爽,自在逍遙和富有詩意啊!

第一聯詩在聲韻上也頗為清亮流美,予人自在愉悅之感。不僅句末的兩個字「宿」和「竹」押韻,兩句詩四三節奏中的第四字「傍」和「湘」也構成了押韻,上下兩句中的「西」字和「汲」字,「巖」字和「燃」字又構成了押韻;而不僅「清湘」兩字的讀音是高亮的陰平調,予人清爽之感,甚至連偏旁都是三點水,再加上前面「汲」字的偏旁也是三點水,簡直在文字的直覺上就予人水波蕩漾之感,並且「楚竹」又是疊韻,如此豐富精巧的韻律講求,再加上「傍」、「汲」和「燃」三個時間序列中動詞的運用,不僅誦讀起來感覺一氣流走,富有韻律和節奏感,心情也似乎因此而輕松自在起來了,此種聲韻和心情之配合可謂天衣無縫,妙到毫巔。

欸乃一聲山水綠

而「欸乃一聲山水綠」又奇在何處呢!與同樣寫於流放永州時期,也是寫漁翁的《江雪》一詩不同,《江雪》一詩中之孤絕意境很大程度上是詩人自身孤獨絕望死寂內在感受之外化,我們甚至可以說此孤舟中之垂釣者即是詩人柳宗元自身。而在此詩當中,卻無法將詩人和漁翁合一,詩人僅充當了一個觀察者和羨慕者的角色,因此所謂「煙銷日出不見人」,就是指寄情山水之詩人,這個漁人生活的旁觀者於「煙消日出」之後,卻發現漁翁不在「西巖」這個生火做飯的地方了,正疑惑中,忽然聽到「欸乃」的劃槳聲和漁歌聲,於是詩人投向西巖之視線被「欸乃」之響亮聲音引向了歌聲傳來方向之寬闊大江和兩岸青山,此時山青水秀之景乃因日出煙銷而顯現。

此處的「欸乃」之聲僅起到了將詩人自出神之中喚醒和轉移視線的作用,而並非「山水綠」之原因,但由於「欸乃」和「山水綠」分別作用於聽覺和視覺感官時有一種時間上之連續性,詩人又如實地按照這種時間先後順序將其在一句詩中呈現出來,這就給讀者造成了一種錯覺,似乎「山水」之「綠」是被「欸乃一聲」所呼喚出來的,山水本來不綠,僅僅因為「欸乃」一聲才突然變綠了,於是平平無奇的劃槳之聲居然因此而具有了如上帝話語一般的創世力量。而此種「創世」之力某種意義上也是詩歌創造美妙詩境之神奇力量的一個絕妙隱喻!用李賀《高軒過》中的一句詩來說就是「筆補造化天無功。」

兩個連續發生的事件之間並沒有因果必然性,僅僅因為時間上的先後關系才在人的心理上造成了因果關系之錯覺。因果律並不存在於客觀世界之中,而是人類理性之主觀建構,因而並沒有普遍必然之真理性。這是英國哲學家休謨瓦解因果律之經驗主義,「欸乃一聲山水綠」這句詩給讀者造成的心理感受效果不啻是此哲學觀念之一註腳。如果休謨能讀到柳宗元這句詩,可能會驚喜不已。

這兩句詩在用韻上亦有特點,「煙」「見」和「山」之間構成押韻,「不」「出」和「綠」之間也構成押韻,且貫通於上兩句詩之相同韻腳,而「欸乃」則是疊韻,「山水」又是雙聲詞,此種聲音效果,詩人或是在本能直感和自覺追求之下合力達成。最後提一下,「綠」字此處須讀成「路」方能押韻,如果用保留了較多古音的四川方言誦讀,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

二,漁翁意象之生存論解讀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古今多少事,魚唱起山更。」,「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在歷代中國文人的筆下,漁翁成了親近山水自然,淡泊名利,逍遙自在之隱逸超脫的象征,於是漁人不再是為了生存而「出沒風波裏」的辛勤勞作之真實存在,他們被詩化和生存論化了。

問題是,深陷官場風波和名利糾結中的詩人們為何不是在農人,而是在漁樵,尤其是漁翁身上寄托超然世外的解脫自由理想呢!這就涉及到自由如何可能的問題了。自由之前提是基本物質需求的滿足。物質需求最好沒有,如果有,那也是需求越簡單越好,解決基本物質需求所花精力越少越好。

在生產力低下,物質不是那麽充足的前現代社會,如果是靠自己的勞動自給自足,即使是基本的物質需求,也是需要辛勤勞作才能解決的。在農人身上無法寄托自由理想,做一個相對獨立的自耕農,至少需要一塊地為謀生之資,一棟房子作為托身之所,還需要辛勤的翻地,播種,澆水和施肥,最後才是收獲。既須有土地房屋的財產積累,還需要如此辛勤的勞作,那就很難逍遙自在了。此陶淵明之不可學!

湖澤,江河和山林不像土地一般需要購買和租借,它不為任何人所擁有,又為所有人所擁有。與耕作的農人相反,漁人和樵夫只須收獲,毋須耕耘,所以不會那麽辛苦。但是比較起來,漁樵之間還是有差別的。首先,入山砍柴背柴比釣魚打魚需要更多的體力,更為辛苦;其次柴火無法作為食物,隱士要生存,要麽仍須打獵種地,要麽就須將柴火擔到市場上去賣,以換回食物,這種對商業交換的依賴就不那麽自足和自由了。

相反,漁人不僅毋須擁有土地,也可以不擁有房屋,他以舟為家,任意飄蕩,昨宿西巖,今傍東山。他可以把吃不完的魚拿到市場上去售賣換取糧食,也可以幹脆以魚為食。而撒網打魚尤其釣魚不僅比農人種地輕松,也比樵夫砍柴省力。

與農人在平原和丘陵地帶的耕作相比,漁樵勞作生存的環境是山水,而山水不僅比平原丘陵地帶更美麗,也比被充分人化的田疇更自然,因此漁樵之被詩化和生存論化為自由詩意的象征也就可以理解了。又由於以上因素,漁翁樵夫的競爭中,漁翁最終勝出而成為了文人自由逍遙,出世超然理想之生存論象征意象。

這是就漁翁意象之普遍象征意義而言,考慮到柳宗元此時所在的永州為古楚國管轄之地,以及柳宗元被流放的處境,再加上《楚辭•漁父》中屈原和漁父之間的生存哲學之對話,那麽經由此詩開篇之「漁翁」一詞把柳宗元和屈原勾連起來以探討詩人此時執著和逍遙,入世和出世的內心沖突就是必須的了。

三,屈原和湘妃之意象文化勾連

屈原,漁翁和柳宗元

柳宗元的貶所永州是古楚國所在地,而楚地是三閭大夫忠而被謗後的放逐之地,因此詩人很難不聯想到屈原並與之在人格氣質和命運上產生強烈的共鳴。的確,屈柳二人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的性格皆熱烈執著,忠奸,正邪,清濁,君子小人的分辨意識非常強烈。用韓愈的說法就是「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從政治智慧的角度來看,這種性格過於棱角分明,嫉惡太過,鋒芒太露,當然是缺點。

柳宗元用世之心切,企圖通過變法拯救衰落的大唐帝國,而屈原則忠於並企圖挽救面臨亡國危機的楚國。如果一個人過於深情執著,滿腔熱血和理想主義,遭遇毀滅性打擊之後的絕望之感也就分外強烈。而要擺脫內心無法承受的痛苦,就需要放下熱切的用世之心和清濁善惡的二元對立,他的心靈才能夠得到解脫。

於是《楚辭•漁父》中屈原和漁父的對話,自然也會發生在柳宗元的內心。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不管在屈原投水自殺之前是否真實發生過他和漁父這場如何與濁世相處的對話,這個文本都很有典範意義的。後之文人如果不是與世界之黑暗汙濁完全同流合汙,就必須要在價值觀上作出選擇,你是如屈原一般執著於清潔人格而陷入走投無路的困頓而赴死呢,還是放下善惡二元對立的執著而如漁父一般無可無不可,超然物外,隨緣自適呢!

二者之間選擇何者,屈原沒有絲毫猶豫,所以他自殺了。但後來者陷入如屈原一般的困境之後,卻未必都能如屈原一般決絕。柳宗元雖沒有劉禹錫那般豁達,也陷入了《江雪》中所顯示的萬念俱灰之絕望孤獨心境,但只要是不立即決心自盡,他還是希望擺脫如此尖銳的內心沖突走出如此絕望灰暗的內心煉獄的。於是他寄情山水,乃至於對漁翁所象征之隨緣任運,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存在方式產生羨慕之意就是可以理解的了。這應該是詩人寫《漁翁》一詩的關鍵心理動因,寫此詩也表明了詩人在絕望痛苦心境中在屈原漁父之對立兩端中向漁父一端之靠近,正是此種向生存論意義的漁父意象靠近的心靈自救之舉挽救了柳宗元,使得他沒有步屈原後塵而自投湘水。

「無心雲」,詩人擺脫心靈痛苦之掙紮

這首詩中的漁翁夜傍西巖而宿,曉汲清湘燃楚竹,是隨緣自適,自由自在地生活於美麗山水之中,觀照和書寫漁翁的詩人也似乎於山水自然中消泯了內心的痛苦和哀怨。然而真的如此嗎?不僅「漁翁」意象和「楚竹」中「楚」字都勾連著屈原之命運和哀怨,且「清湘」和「楚竹」作為文化語碼亦讓人聯想到湘妃之悲傷哀怨。從而在此詩在語詞意象上就滲透著芳馨悱惻之憂傷。清麗之境本身亦自帶憂傷情調,這與陶淵明詩中物我兩忘的「真淳」之境是不一樣的。而「清湘」「楚竹」之「清」境無疑是柳宗元清潔人格之外化,雖不是如小石潭一般讓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也依然是「其境過清,不可久居」。

蘇東坡認為「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兩句「雖刪掉亦可。」蘇軾畢竟是蘇軾,隨口一句話,遂致後之學者詩人千年聚訟紛紜。蘇軾認為此詩有奇趣,按照我上文的分析,此詩之奇趣主要體現在「曉汲清湘燃楚竹」和「欸乃一聲山水綠。」兩句詩中,而最後兩句則沒有奇趣,所以是可有可無的。自為詩為文之原則而論,可有可無之句自當刪除。而且刪除之後,詩歌終結於「欸乃一聲山水綠」之清麗意境,如王維之「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般余韻悠長,不落言詮,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是多麽美妙啊!

然而,東坡先生似乎忘記了,寫詩之根本目的不是為了追求奇趣,而表達和抒發詩人心靈的內在感受。就此意義而言,最後兩句絕不可刪。為什麽呢?因為詩人寄情山水也好,觀照漁翁之存在方式也好,皆是為了擺脫內心遭受政治打擊後深重的內心痛苦和絕望,此種絕望痛苦因詩人清高自許之人格和執著之性情而極度深重和難以擺脫,也就是說,詩人過於「有心」,此「有心」乃為痛苦之根源,因而對自然清麗山水和漁人生活之羨慕觀照尚不足以泯化物我,消除痛苦哀怨,於是當漁人蕩舟向中流之際,詩人乃縱身一躍,飛身漁舟之中而與漁人合二為一,反身回看,但見巖上白雲「無心」相逐。然而「白雲相逐」本無所謂有心無心,現實中的漁人亦無所謂有心無心,有心的只不過是詩人自己。眾所周知,「白雲無心雲相逐」這句詩脫化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之「雲無心以出岫」,然陶詩此句詩中之「無心」乃陶淵明乍歸田園後復歸本真,欣喜自得心境之外化,而此處白雲之「無心」,則是柳宗元在意識層面上對自身之勉力告誡:你當如巖上白雲一般無心,如江上漁人一般自在。刻意強調的背後正見詩人「有心」程度之深,而反身觀看之有意識動作使得「我」與「白雲」所象征之自然仍處在主客對立之中,詩人與自然未能冥合,內心之沖突亦未能徹底消除。如果把這最後兩句刪了,我們就會產生詩人已經如漁人一般在山水自然中得到解脫之錯覺。

故此,蘇軾對此詩的欣賞停留在「奇趣」層次,就猶然皮相。那麽為何東坡這樣的大師也沒能讀懂這首詩呢!這就跟蘇軾曠達隨緣的性情有關了。當被貶黃州之初,他亦難免心情郁悶,內心仿徨,夜不能眠,所謂「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等等即是此種心境之表現。然而蘇軾畢竟是蘇軾,他迅速調整了心態,尤其是在《前赤壁賦》一文中打通本體現象,得窺真空妙有之境後,我們甚至可以說蘇軾已經開悟了。因此能夠做到「心安即是吾鄉」的他在面對貶謫處境時就沒有柳宗元那麽強烈的痛苦哀怨和糾結掙紮,於是對寫《漁翁》一詩中所體現的詩人內心擺脫痛苦的努力之極其復雜幽隱之心理狀態也就缺乏洞燭幽微之深入細致體察,所以才會隨口說出最後兩句「雖刪之亦可」這樣有欠考量的輕率之言。後世人雲亦雲附和此論之詩人學者,就更等而下之,不足以論詩了。(範美忠賞析)